“若你还想见识更厉害的?,我现在就可以再让你化回狼形。”
    楼厌梗着的?脖子僵了僵, 脑袋迅速回正,觑着一双眼睛打?量夷帝片刻, 然后踱步后退一步,再退一步,悄悄绕到了衡弃春身后。
    夷帝手中结印的?动作未停, 却?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。
    他第一次冲衡弃春弯了弯眼角, 意有所指地说:“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受得了他的?。”
    楼厌躲在衡弃春身后,听?见夷帝这一问的?时候还愣了一下,疑心他是在问自己。
    他听?不懂, 从衡弃春身后探出半只脑袋, 刚要开口就觉得后颈一紧——他已经被衡弃春掐着脖子拽出来了。
    “出来。”衡弃春垂着眸子, 明?显已经在隐忍自己的?情绪, 却?还是温声对楼厌说,“他吓你的?。”
    楼厌这才意识到夷帝刚才嘲笑的?是他自己。
    毕竟他已经无数次反思自己,重活一世没涨修为也就算了, 为什么连胆子也越来越小?了。
    两句话说完,夷帝手中的?鬼印已经越来越大。
    浓黑色的?鬼气将那面蛛网全数笼罩起来,整个幽冥殿中遍布鬼气,似要将人的?四肢百骸全数侵蚀,逼得人难以挪动半步。
    楼厌其实很抗拒那样的?鬼气。
    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暴露掩藏在妖狼身份下的?魔身,继而走上与仙门决裂、弑友杀师的?结局。
    所以他不想。
    若是被衡弃春发现他的?身体?会比那些妖邪更加贪婪地汲取鬼气,他极有可能会被他的?师尊一剑斩杀、斩草除根。
    谁不想得道成仙呢。
    楼厌闭了闭眼睛,强行提起丹田中尚且滞涩的?灵力?抵御鬼气。
    周身鬼气缭绕,无数黑气喧嚣在耳,他清楚地听?到耳边呼啸而过的?灵力?,以及夹杂在其中并不明?显的?一道琴音。
    是无弦琴的?声音。
    楼厌心头?一颤,猛地睁开眼睛看过去?,眼前却?已经又变了一幅景象。
    幽冥殿中只剩那些漂浮而动的?暗蓝色冥火,没有蛛网,没有无弦琴,甚至没有弥漫的?鬼气。
    夷帝已经又靠回到上手的?那张软椅上,指尖灵力?积聚,口中鬼诀默念。
    只听?“轰——”的?一声。
    他所有的?灵力?都在眨眼之间袭向衡弃春。
    衡弃春一直观察着这一方的?动静,见状单手扯住楼厌的?衣领后退两步,掌心里的?秦镜被夷帝的?灵力?劈中,在顷刻之间变得四分五裂。
    琉璃碎片“哗啦”一声碎在地上,只剩一片清澄莹润的?白光。
    若不提醒,谁又知道这就是险些害得妖界大乱的?秦镜呢。
    眼看着那面危害四方的?镜子在夷帝手下轻而易举地变成碎片,楼厌本能地松了一口气,忽然抬手捂住心口,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。
    他此时尚且是一头?敏锐的?妖狼,可以感知到妖界某些细微的?变化。
    比如……四象山上正掀起群妖的?嘶吼声,无数妖邪正在吼叫着化成人形。
    妖气弥漫,隔着一道鬼门,他似乎还能嗅见那股浓郁的?腥臭气。
    群妖里必然有很多狐狸!
    事?态发展出乎意料,楼厌已经开始怀疑刚才的?蛛网和无弦琴的?琴音是自己的?幻觉。
    等他回神?之际,夷帝已经收了灵力?,拂了拂衣襟提袍再度起身。
    他没有走下来,就站在那层层石阶上作势向下看,声音仍透着一股散漫,漫不经心地说:“解决了,那些被秦镜照回原形的?妖物此时都解了禁制,你们甪端门有得忙了。”
    先前南隅山带着门下弟子捕获了无数妖物,连同楼厌的?好朋妖兕妖在内,都被打?包送到了甪端门,由魏修竹暂为看管。
    楼厌不知魏修竹要死要活甚至早已带着浮玉生跑了的?事?,此时还在心中默默同情了那小?傻子一番。
    不过也好,甪端门忙一点儿,那臭小?子说不定就不会发现浮玉生就是那条白蛇。
    出神?之际,楼厌听?见衡弃春说,“这是仙门责无旁贷之事?,夷帝能解此燃眉之急,弃春感激不尽。”
    他说话时甚至揖了一礼,惹得夷帝黑着一张脸连连后退,堪堪避开这一礼。
    从楼厌的?角度看过去?,竟发觉夷帝的?脸色不止是臭。那张久居地下、已是鬼身的?脸透着说不尽的?虚弱苍白,狭长的?眼睛微微眯着,竟有几分他前世的?样子了。
    夷帝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,拢着袖子将两臂缠绕在前,抱臂道:“此事?既了,本君也该料理?冥界的?琐事?了。神?鬼道不同,我这就派人送你们出去?,神?尊日后还是少入鬼门吧。”
    衡弃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,半晌张了张嘴,终还是咽下了那句开不了口的?话。
    被指派来送他们的阴差该是夷帝的心腹,带着他们转身离开的?时候满是不情愿,视线不断在衡弃春和楼厌身上来回打?量,大概是想不到为什么这两个人可以安然无恙地从冥界出去?。
    几千年了,从没有人进了冥界还能活着出去?,除了几百年前,那个跪求他们冥君的?人。
    阴差不知想到什么地方,脚下踉跄一步,险些撞到对面来人的?身上。
    被楼厌好心扶了一把?站稳,阴差连连道谢,这才抬头?看向对面的?人。
    只见另一个凶神?恶煞的?阴差绑了一队人过来,后者都被铁链紧缚,走过来的?时候哀嚎连连——正是在渡船上调戏妇人并与衡弃春交手的?那群阴差。
    夷帝说要料理?冥界的?琐事?,看来就是在说这件事?了。
    但身旁的?鬼差并不知情,见状满是好奇地打?量一番,问:“这是……”
    对面的?阴差是个脸冷话少的?大块头?,腰间还夹了一本厚重的?册子,他显然不欲多说,只伸手朝自己身后一指,简略道:“他们以还阳为条件,要在渡船上□□一个妇人,冥君让我绑了他们过来。”
    “啧,那快去?吧。”阴差嫌恶地撇撇嘴,“出了这种事?,被冥君处死都是轻的?了。”
    于?是大块头?就牵动手中的?铁链,扯着那群正在鬼哭狼嚎的?阴差朝夷帝走过去?。
    楼厌立在原地未动,视线始终落在那个大块头?身上,整个狼蠢蠢欲动。
    “想看热闹?”衡弃春挑眉问他。
    “嗷!”楼厌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?,欢欣雀跃之际,险些忘了自己现在已经可以说话,叫出声来才咬着舌头?重新开口,“可以吗!”
    衡弃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“那你就自己待在这儿吧。”
    说罢转头?就走。
    有眼力?劲儿的?阴差连忙跟上去?,将满心欢喜想要看热闹的?小?狼抛弃在原地。
    楼厌暗暗咬牙,手指紧紧蜷在一起,多日未曾修剪的?指甲将手心掐出数道红痕。
    他毫不死心,默默掐了一个隐身诀,将大块头?腰间夹着的?那本册子偷了过来。
    本座倒要看看那可怜的?母女俩是不是真的?死了,别是那阴差贪欲太?重,故意将人掳了来。
    书册入手,却?比想象中的?还要沉重许多,楼厌盯着扉页上的?几个篆文,眸光微微滞涩了一瞬。
    那是……点鬼簿。
    《通冥志》里有记载,冥界的?点鬼簿乃幽冥录魂之册,朱笔点命,墨字载魂。阴差依照上面的?名字索人魂魄,还会记载所有死去?亡灵的?名字。
    楼厌的?视线落在纸页前端的?一行小?字上,随即再也挪移不开。
    衡弃春尚不知楼厌为何站在原地不动,他没想真把?小?狼扔在这里,于?是顿足看向后面那个僵立不动的?影子,“楼厌?”
    楼厌仍没有动,像是根本没有听?见这一问。
    再往后几步。
    夷帝任由那群犯了大错的?阴差跪地求饶,自己还是小?跑着从石阶上下来,用那双狭长的?眸子看向衡弃春。
    “等等!”他忽然出声唤住了衡弃春,几番犹豫之下,终究还是放软了姿态,说,“秦镜之危虽解,但经此一事?,那些吸食了鬼气又侥幸逃脱的?妖邪已成气候,妖物相争,人妖两界定生祸端。”
    他抿了一下唇角,薄唇泛起一层白色,极小?声地嘱咐道:“师兄要当心。”
    衡弃春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,清冽的?眸间似生出许多疑惑,他怔了怔,最后还是应了一声,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    楼厌没有听?到他们的?对话,他仍站在原来的?位置,一张麦色肌肤血色褪尽,只剩眼角那颗泪痣夺目灼然。
    像辗转两世被烙刻在眼睑下的?一滴泪渍。
    他怎么无法将自己刚才看到的?文字从自己脑子里抹去?,思维全然被那两个字束缚捆绑,任凭衡弃春如何唤他都听?不见。
    ——点鬼簿上,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?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