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醒了就好。”衡弃春说。
    楼厌至此才?真的恢复了一些意识。
    他靠着衡弃春的手坐起来, 极目四望,一双锐利的眸子不由顺势眯起。
    膝下是浮珠河畔的碎石, 远处流水汹涌,绿枝掩映,枝枝叶叶交错成一片, 将这片树林缠绕成一个?密不透风的蛛网。
    日暮低垂, 暑气将退,久违人世的凉风跋涉疾风暴雪,终于天?降甘霖。
    楼厌重重地吸进去一口气, 再睁眼时已经散尽了那层恍惚, 扭头看向身后的衡弃春。
    神尊一袭白衣胜雪, 垂下来的发丝尽数被风卷起, 眉眼清隽,令人觉得遥不可?及。
    可?那清淡的嗓音分明就在耳畔,“你被吸进了谭萋萋的死咒所?聚成的幻境里, 还有印象吗?”
    楼厌怔了怔,懵懵地点?头,一片混沌的脑子总算能够勉强分清幻境与现实。
    他坐起来,晃晃脑袋,想起同样出?现在幻境中的衡弃春,不由问,“师尊不是去找溪娘了么,为什么也?出?现在了那个?幻境里?”
    衡弃春很轻缓地摇了摇头,“我是由溪娘的梦境而入幻境的。”
    楼厌一滞,“什么?”
    衡弃春反问他,“你应该还记得幻境里发生的事。”
    “当然记得。”楼厌抿了一下唇角,思维不由地跟着那个?幻境跑远。
    从最开始追忆起来,是谭承义一家人共用一顿味美的糟鹅,是夫妻恩爱一家安乐。
    直到?那场横生的旖旎。
    楼厌不由地咬住下唇,眼前仿佛飘过那层朦胧的纱帐,微风轻轻扫动?衣带,将那片莹润白皙的肌肤呈现在眼前,继而是从衡弃春口中泄出?来的那句“夫君”……
    “啪!”衡弃春一巴掌甩上他的脑袋,“你在想什么?!”
    他显然也?想起了床榻上的那一幕,语气绝对称不上和睦,警告道:“幻境而已,不要当真。”
    楼厌心想谁要当真了,再说你耳朵红什么。
    怕死,狼崽子只好捂着脑袋哼哼了两声,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全部收起来。
    “师尊。”楼厌一本?正色地说,“谭萋萋是被她的至亲一起害死的,谭老父下毒,谭王氏弃掷,谭承义将他溺毙在河水里。”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衡弃春说。
    “所?以我觉得……啊,你知道?”
    衡弃春没?有说话,默默递出?去一只手,让楼厌撑着从冰面?上站了起来。
    他一并起身,看向眼前翻滚的河流,眸中渐渐渡上一层悲悯。
    “溪娘没?有走。”衡弃春解释说,“当日她被谭承义逼走,实则就躲在谭府外面?的巷子里。次日谭王氏带谭萋萋出?府,她才?在那个?老仆的帮助下潜回谭府,只可?惜——那时的谭萋萋已经遇害,于她而言皆于事无补。”
    楼厌不知事情还有这样一层隐情,闻言先是愣了一下,脖子缓慢地扭动?过来,一阵恍然,“怪不得,我总觉得那个?姓李的老仆是瞒着什么的。”
    当日他与衡弃春首次拜访谭府,便是跟着溪娘一路追过去的,可?老仆却说没?有见?过溪娘——看来他不是不知情。
    “可?是师尊……”楼厌想到?什么,猛地仰起头,一副事关重大的神情,“谭萋萋的死咒是虚生子画成的,将我引入幻境也?就算了,溪娘又为什么会引你进去?”
    猜到?他要问这个?,衡弃春只是淡淡一笑,卖关子似地问:“想知道?”
    楼厌“嗯嗯嗯”点?头。
    “想知道就跟我来。”
    从浮珠河一路向西上山,沿途路过几个?集镇,百姓仍在兜售符篆,叫卖不绝,毫无异常。
    日色藏于山峦之后,天?幕低垂,从傍晚走到?深夜,楼厌才?真的有了一些活过来的感觉。
    那个?令人想要窒息而死的幻境真的已经消散了。
    楼厌的思绪不由跑远,再回神的时候已经撞在了衡弃春身上。
    他“哎呦”一声,捂着额头退后半步,半是埋怨地看向突然停下来的衡弃春。
    “到?了。”衡弃春说。
    楼厌愣了一下,这才?反应过来去看眼前的巷子。
    仍然是花潭镇惯有的风俗,街角墙柱上贴满了符纸,正在风中飒飒作响。
    那声音激得人毛骨悚然,隐约还能捕捉到?一丝小?儿夜啼的哭声。
    又来了。这样古怪至极的夜晚。
    “你在看什么?”衡弃春的声音猛地传来。
    楼厌吓了一跳,弓着脖子打了个?哆嗦,顺着衡弃春动?作的方向看过去。
    只见?他抬手在一扇木门前敲了两下,里面?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    楼厌警觉地皱起眉毛,在那片木门即将被打开的瞬间箭步冲上去,脸上立刻黏上了冰冰凉凉的硬东西。
    完了。
    狼在心里上演一出?大戏——这定然是虚生子那狡黠的老道又在耍什么把戏了。
    念头未落,耳边忽然听到?一阵熟悉的声音。
    “咻咻!”
    楼厌想到?什么,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,两手胡乱将攀在自己脑袋上的“东西”抓了下来。
    随后他就对上了来自貔貅幼崽热切怀念的目光。
    两日不见?,小?兽似乎长开了一点?儿,浑身的鳞片都乖巧排列,一双眼睛含着盈盈泪光,正张开四爪要贴到?楼厌身上。
    “咻咻!”
    好想你哦!小?狼!
    “嗷?”楼厌受宠若惊,倒腾着再次后退两步,这才?彻底看清了眼前这座宅院的本?来面?目。
    檐角朴素,门上并没?有贴符纸,一缕药气淡淡散开。
    楼厌鼻尖微动?,分辨出?那其中可?能夹杂着鹤子洲的灵气。
    原来是南煦落脚的地方。
    他都快把这小?孩儿给忘了。
    楼厌猛地想到?梦境里谭萋萋说过的话,转头想要告诉衡弃春,还没?来得及开口就看见?南煦从里面?出?来了。
    小?孩儿还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,看见?衡弃春先抬手行礼,“神尊回来了。”
    还不忘楼厌,“还有楼师兄。”
    楼厌直觉南煦必然早就认识谭萋萋,此番回到?花潭镇多半有别的目的,因而对他并没?有好脸色,冷冰冰地“哼”了一声,赶在衡弃春开口之前抱着貔貅幼崽进了门。
    只留下一个?趾高气昂的背影。
    怎么看都挺大逆不道的,好在衡弃春懒得与自己这个?臭脾气的徒弟计较。
    南煦迟疑道:“楼师兄这是……”
    “别管他。”衡弃春反过来问,“溪娘在里面?吗?”
    “在的在的。”南煦伸手,“神尊请进。”
    夜色已深,镇子上婴孩的夜哭声越发明显,给这方院落平添一丝瘆人的古怪氛围。
    衡弃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,拢起袖子推开偏厅的门,入目先看见?一架古旧的屏风。
    一枝腊梅覆在雪下,含着古韵探窗而入,恰是一架梅梢入室屏。
    衡弃春心头一动?,忍不住眯了眯眼睛。
    妇人的低声呢喃恰在此时传来。
    “丑时四更,百无禁忌——”
    溪娘正抱膝蹲坐在那架屏风之后,身上的衣衫赃物凌乱,发丝全数垂落下来,遮住了大半张面?容,只露出?一双极其温润的杏眸。
    的的确确是他在环境中曾经亲历而为的人。
    “她怎么……”楼厌早已经抱着貔貅幼崽满脸好奇地凑过来了,闻声不由地向屏风后面?探了探脑袋,眸中震色难以言表,只能结巴着问,“她怎么还在念更夫的唱词,那个?更夫不是已经死了吗?!”
    南煦附和地应了一声,“更夫的确已死,尸体?还在外面?放着。”
    楼厌只觉得一阵恍然。
    这之中的怪异之处还没?想清楚,溪娘就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,她衣衫褴褛,行动?缓慢,等她站到?三人面?前,竟生生耗去了半盏茶的时间。
    随后便看到?她轻抬右手,掌心虚握一物,随后作势在空中敲动?一下。
    “梆——”
    一慢三快,一长三短——这是更夫敲打梆子的动?作!
    有什么念头在心底里炸开,楼厌脸色一变,立刻扭头看向衡弃春,毫无征兆地问:“师尊!当日你在应诫堂受罚,师伯罚了你几次?”
    衡弃春不知他为何做此一问,但还是照实回答,“一次,怎么?”
    一次。
    怎么会只有一次!
    楼厌猛地想起他在应诫堂见?到?衡弃春受罚的那一幕。
    不是连罚了两日,而是只有一次。
    怪不得事后衡弃春只口不提此事,而是他们处在不同的时间里,衡弃春其实根本?不知道自己曾见?过他被罚!
    想清楚这一点?,楼厌瞳孔骤缩,一时顾不上在自己怀里上爬下跳的貔貅幼崽,拎着小?兽的后颈将它抛开,立刻冲着溪娘露出?尖锐的犬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