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无洛张了张口,在师父温和柔暖的目光下,忽然间没有勇气把话说出来。
    他早已经知道,玄冥教在江湖上臭名昭着,他身为教主段鸿飞的儿子,必也是不受欢迎的存在。
    段无洛不想让师父知道他的身份,更不敢告诉他自己当初来到卜思谷的目的。
    他微微低下头,乖声道:“…我只是说假如。”
    慕风衍失笑,捏了捏徒弟嫩滑的脸颊。
    经过几个月的调养,小徒弟的身体比起刚来卜思谷时,健康了许多。不再那么苍白瘦弱,小脸白里透红,还养出了点婴儿肥。
    “没影儿的事假设做什么?”慕风衍笑道,“我是个护短之人,你是我的徒弟,不管你是什么样,我都会护着你。”
    段无洛鼻尖酸涩,眼眶也热热的。
    他从懂事起,就想不明白,为何偏就他生来只能待在阴暗冷寂的地宫里,遭亲人痛恨厌弃。
    如今段无洛忽然明白了,或许曾经熬过的一切冰冷黑暗,都是为了遇到师父。
    他就像一束明亮温柔的光,照亮自己黑暗的人生。
    **
    慕风衍喜欢钻研些药物的炼制,有时候为了能专心思索,便会闭关一段时间。
    习惯了每日习武看书都有师父相伴在侧,如今他闭关后,段无洛顿时觉得卜思谷静谧寂寥不已。
    师父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出关,段无洛决定出一趟卜思谷。
    他前往东岳派,想办法见了李隐尧一面。
    李隐尧身中蛊毒至今,已快有一年的时间。
    “段…段无洛?”
    李隐尧一脸怔愣,他之前不辞而别,一消失就是大半年,此刻忽然联系上他,怎能不令他感到惊讶。
    但随即他也发现,段无洛比起自己上次见到他,好像有了一些变化。
    段无洛身穿玄黑长袍,乌发高束,身量抽高许多,容颜俊美绝艳,肌肤透着健康的白皙。
    眉眼清冷淡漠,但却少了初见时的阴冷,右眼角鲜红的泪痣更添了几分冶艳。
    当真是鲜衣怒马美少年,风华无双。
    李隐尧看得有些痴了,回想自己多年来,总是不间断梦到的零碎片段,那些片段的主人公,此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。
    段无洛真的像极了自己梦见的那个男人。
    李隐尧在很小的时候,就时不时会做一个梦。
    梦中片段零零碎碎,但每一个片段中,都会出现一个模糊的人。
    那人一袭红衣似血,长发如瀑,眼角有颗泪痣,只是五官面容稍有模糊。
    每次醒来,李隐尧仔细回想梦中的人,都想不起来他的样子。
    年深日久,那人就深深扎入了李隐尧的心里。
    他想要找到那个人,想知道他究竟是谁。
    这几乎成为了李隐尧一个执念。
    各大门派围攻玄冥教的时候,李隐尧也随同前往,来到幽冥山下的断魂坡之际,他心中难以抑制的激动。
    因为他梦见过这个断魂坡。
    梦里在这里,他遇到了那个红衣男人。
    于是那一日,他独自前往断魂坡,山坡前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体。
    唯有破庙前的平地上,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。
    李隐尧来到少年的面前,即使他的脸脏兮兮的,可在看到少年面容的一刹那,他心中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,颤抖了起来。
    冥冥之中,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——
    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。
    …
    段无洛并未注意到李隐尧的眼神,将一个瓷瓶放在桌上。
    “这药可缓解你的蛊毒发作,应该可再压制一年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。”
    李隐尧心中一悸,泛起火热而甜蜜的情绪。
    他怔然问道:“你…这段时间,是去帮我寻解蛊的药了?”
    段无洛:“我查到解你身上蛊毒的方法有两种,除却金蝉蛊外,还有一种以血换血的功法。”
    他从怀中取出自医书上抄录出来的换血之法,递给李隐尧。
    “但不知如今江湖上还有没有人会这种功法。”
    李隐尧看着手里的纸张,眼眶微微发热,心里惊诧欢喜交加,他没想到段无洛为他做了这么多。
    他声音微颤,眼中却溢满喜悦:“段公子,多谢你,我还以为…”
    当初你说的会想办法救我,只是随口之言。
    段无洛视线扫过李隐尧的面孔,目光淡然平静,没有任何波澜。
    诚然,李隐尧跟师父确实长得很像,仿佛就是没有血缘的双生子。
    可他们却又很不一样。
    师父气质清雅疏朗中,又带着不易接近的淡漠。
    可只要熟悉了他,便知他骨子里是极温柔的一个人。
    李隐尧则偏柔弱,喜怒哀乐都轻易流露在他的脸上。
    段无洛被他救下时,他对自己也是温柔周到,但不知为何,李隐尧有时候看他的眼神,像是瞧一个早就已经认识的故人。
    段无洛确信,自己并未见过他。
    或许自己让李隐尧想到了曾经哪个故人吧。
    无论怎样,李隐尧确确实实救了他一命。
    其实因为在玄冥教里成长的经历,让段无洛的道德观念挺淡薄的。
    可上天让他遇到了师父。
    师父那般温柔善良,段无洛也想让自己变得好些。
    段无洛道:“李公子不必言谢,你曾救过我,现在你就当做在下是报答于你吧。”
    他将药送到,便打算告辞。
    “等一下…”李隐尧忍不住问道,“你还会来吗?我该怎么去找你?你之前说去卜思谷,那你给我的这些药…是卜思谷谷主给你的?”
    段无洛脚步微顿,说道:“我去见了卜思谷谷主,因只你们东岳派与卜思谷有恩怨,因此并未提起你的身份,只说了你中的蛊毒。”
    李隐尧眼中浮现出一丝希冀:“那…那位神医谷主可有说什么吗?”
    段无洛:“解蛊的方法就两种,用金蝉蛊和以血换血,金蝉蛊卜思谷已失传,而今唯剩换血之法,但此功法卜思谷并不会。”
    他之所以如此跟李隐尧说,是存了私心。
    金蝉蛊虽未失传,可却是卜思谷一派的宝物,师父也说了轻易不能取。
    在两者之间,段无洛已做出了选择。
    李隐尧听后,希冀的眼神黯淡了下去。
    他苦笑一声,喃喃道:“那我岂不是没有解蛊的希望了?”
    段无洛这番话,他是选择相信的。
    彼时的李隐尧,并未想起前世之事,以为真如段无洛所言那般,金蝉蛊已经失传。
    毕竟知道卜思谷有金蝉蛊可以救他性命的事,也是师父与他说的。
    当年慕风衍的师姐同东岳派一位弟子相恋,是她将卜思谷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的爱人。
    只可惜,这段恋情最后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,慕风衍的师姐含恨而终。
    世间之事,就是这般阴差阳错。
    因段无洛先知道了慕风衍不喜东岳派之人,是以心有顾忌,才不将李隐尧的事告诉慕风衍。
    他也不敢打赌,师父对他的宽容和喜爱究竟有多少,只怕自己说了李隐尧的事,两人的师徒情分便到头了。
    段无洛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份温暖,他总想小心翼翼地维护好,所以瞻前顾后,扮乖装好,殊不知没有信任的感情,终究只是粉饰太平,经不起任何风浪。
    回到卜思谷时,已到秋末。
    看着熟悉的景色,段无洛便有种回到家里的归属感。
    算算时间,师父应该还没出关吧?
    段无洛离开东岳派后,便马不停蹄赶回卜思谷,因此回来的时间倒比他预计的时候早了些。
    小五见到他,便笑道:“无洛,你可回来了,前几日谷主出关时还问我你去哪儿了呢。”
    段无洛微愣,心中一喜:“师父这么早就闭关出来了吗?我回屋换身衣裳,就去拜见他。”
    段无洛匆匆洗漱一番,顾不上歇息,便去书房寻他。
    桌上香炉烟雾袅袅,一室暗香。
    慕风衍靠在软塌上,右手支在额角,宽袖滑落而下,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。左手握着一卷书册搭在腿上,双眼微闭,睡得正熟。
    谷中无人来求医时,他闲散在家,衣着打扮一惯轻便,及腰的长发随意散下,雪白的衣袍拢着他纤瘦修长的身躯。
    段无洛放轻了脚步,走进屋内。
    他目光深邃专注,静静落在榻上的人影中。
    刚一个多月没见到师父,段无洛现在才发觉,自己竟每天都在想念他。
    段无洛半跪着靠在榻前,轻轻唤道:“师父。”
    慕风衍惺忪地睁开眼,瞧见面前的段无洛时,微微怔了一下。
    他含笑的嗓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柔软沙哑。
    “小洛儿?你何时回来的?”
    慕风衍似是仍困倦,抬手掩唇,浅浅打了一个哈欠。